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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
大雪飘飘洒洒落下，在夜间的军营里铺上一层白色软毯，清早时又被像清理垃圾一样扫开。这几日气温有所回升，正是启程的好时候。

此时距离启程回巴塞罗那还有三天，克里斯日益沉默，梅西知道他还没下定决心，但他已经决定将孩子带走。

“我不能再把你送回战场，”梅西说，“如果你‘还没考虑好’，月初早上就和我一起走。”

“你的孩子们呢？”克里斯问，这样的说法让他将自己刨除在外，“马代奥还在边疆带军，如果战争开始，他的生活不是和原来的我一样？”

“他是皇子，他没有选择，”梅西回答，“既然他顶着皇子的头衔出生、享受皇子的待遇，这些就是他的责任，对蒂亚戈和米兰来说也一样。但你没有头衔，这不是你的责任，皇马应该带兵出征的是马丁和卢卡斯，而不是让他们一直把你当做长矛和盾牌。”

克里斯默然不语。他想告诉梅西他不想要头衔，甚至也不需要荣誉、奖赏或职位，他只想为皇马出战。

“我从小就认定自己是皇马人，没想过有一天连这个身份都会变。”

“皇马配不上你，”梅西撕着面包，“他们怎么配拥有你为他们卖命？卡西又没说把皇位传给你。我受够了看你受伤还差点没命，我怎么可能再把你送回去？别想了，准备好跟我出发就行了。”

“如果我不回去呢？”克里斯问。

“为什么？好了伤疤忘了疼？”梅西望着他，“你们的太子把濒死的你丢在战场上等死，我把你救回来，你还想回去继续当马丁的部下？你刚失踪、他就选了个不如你的年轻人当将军，他把你当做什么了？你对他的价值还不如一个比你晚四年上战场的人吗？”

马丁的背弃在最初确实让克里斯耿耿于怀，但回想起来，去救他时克里斯想的就是保护他的平安，让他从战场上全身而退。

“他是我们的储君，我不会因为这件事一直怨恨他。”

梅西放下刀叉，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克里斯的话。罗纳尔多到底是培养了一个品行端正、宽宏大量的孩子，还是一个傻瓜？

因为克里斯对马丁有价值，他想要一直利用克里斯才会重视他，如果他不能为马丁打仗、不能为他扫平障碍，他根本不会在乎克里斯的死活。这是事实，克里斯很清楚，但他没有怨怼情绪，他是马丁的臣子，事情就是这样。

“你有选择，你可以离开皇马，不被任何人利用，在巴萨我会提供给你最好的生活，而且不会要求你为我穿上盔甲、到敌军队伍里去冲锋、送死，不要求你流血流汗、胸膛和四肢被人捅穿，”梅西道，“在两种选择之间难道你宁愿回到皇马继续被人利用吗？”

克里斯想说他考虑的更多，事情不能看得这么片面，但他不能直白地对母亲表示不认可，于是只默默吃着东西，像是默认了母亲的话。

临出发前的几天异常漫长。克里斯没忘记马丁的利用和背弃、对皇马的失望和反感，也没忘记母亲所答应的巴萨的生活。就算忽略掉自己在巴萨可能遭遇的窘境，他想要的也还是皇马。留在皇马的生活不好，他过了二十一年，没人比他更清楚，战事还在继续，回到皇马用不上一个月他就要带着军队和波尔多人作战，到时他依旧可能受伤，若运气不佳，也可能战死沙场。那样一来他固然辜负了母亲的抢救和照料，可这才是他应该有的生活。

无论考虑到哪一方面，去巴萨都是更好的选择。确实，他还不知道巴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，但他母亲是巴萨的皇帝，就算再糟，还能糟到什么地步？他不是一样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？

但他只想穿上白色战袍。哪怕那白色脏污不堪，只要利用他带兵冲锋、浴血奋战，只将他视作盾牌和剑……那就让他做国家的盾牌和剑。

他知道危险，他遭遇过无数伤痛，也有过濒临死亡的时刻，他都知道，但他不介意为皇马死去。

死亡无可避免，如果真要发生，他希望是为皇马死去。

一边是皇马，一边是母亲。要与母亲作战让他心如刀绞，但他早在二十一年前就成为皇马的一员，事实无法更改。他想过要放弃马德里的一切，但在几天的思考过后，在剥开血肉露出骨头的时候，他仍旧是个皇马人。他在皇马的军营长大，穿上白色是他的梦想。或许他不爱这个国家，国家对他也难说有多少在意，但他习惯了为它奋战，他愿意为它流血甚至死去，那是他主动选择的。

晚餐时母亲又来了。克里斯做着最后的挣扎，他偷偷望着母亲的面孔，只为了以后能见母亲这一个理由自己都应当去巴萨，如果选择皇马，他以后又能和母亲再见面几次？他不应当与皇马作对，但与母亲为敌就正确吗？与马代奥第一次见面自己就险些杀了他，以后双方再开战，若自己不在战场上，任何人是生是死都和他无关，但如果自己为皇马带兵，那么和兄弟手足相残便是早晚的事。

留在巴萨，至少可以避免亲手造成兄弟的死亡……但他是皇马人。

可如果为皇马作战，对抗巴萨就在所难免，他真要和母亲的军队无休止地厮杀吗？

去巴萨吧，别管那里的生活会是什么样，至少你不用与母亲作对，还能经常见到他。

但这就是你要的生活吗？因为皇马曾背弃你，所以你也要抛弃皇马？

无数理由劝他离开，无数理由劝他留下。这时归程的准备已经打点妥当，梅西为他准备了一件厚重的皮毛斗篷，做工精细，衣料柔软，抗风而且保暖，内里缝着巴萨的红蓝色，克里斯从未有过这样的衣服，梅西把斗篷给他时，说如果小心保管，穿上六七年都不成问题。

“料子和做工都这么好的，几年也难得碰到一件，”梅西让他试穿时说，“回去的时候你就穿着这件，保证冻不着你。”

克里斯答应着他的话，心中却在想自己可能不会回去。

梅西不再问他如何决定，他已经决意带克里斯回巴萨了。

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，梅西又来和克里斯一起吃晚餐时，看见克里斯穿上了皇马的白色战袍。克里斯当时穿的盔甲已经烂了，但衣服还能穿，原本上面沾染了很多血迹、被撕裂和捅穿了好处多，梅西让人清洗、缝好后收起来了，见到克里斯又穿上这件衣服，梅西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
“穿上它干什么？”走进房中，梅西问道。

“我要回皇马了，”克里斯解释，“我不想明天早上再告诉您，那时候队伍要启程，如果我拖到早上再说、会扰乱你们。”

“你要走了？”梅西问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克里斯答道，他垂着头，感觉无颜面对母亲。

“什么时候决定的？”梅西问，目光甚至没落在克里斯身上。

“今天刚刚决定。昨晚还在犹豫，但我还是应该回去。”

“为什么你‘应该’回去？皇马伤得你不够惨？你还亏欠皇马什么？”

“我们互相都不亏欠，”克里斯答道，“我只亏欠您，您救了我的命，想把我带到巴萨去，这些都是好意，我却不得不拒绝您。”

“知道我是好意还拒绝？”梅西问，火气越来越盛。

“我只能这样选择，”克里斯说道，“别对我生气，我不能不回去，不是要故意惹您生气。就像您一生都是巴萨人一样，我也只能属于皇马……我是皇马的副将，穿上白色军装就不能脱下，我知道回去之后日子也不会好过，依旧会很危险，我会继续看着同伴死在我面前，但我还是要回去，哪怕死在战场上，我也只能穿着皇马的军装。”

“停战协议一共有几年？”梅西问，“如果你回去，协议终止后巴萨和皇马迟早会开战，到时候你要和你自己的兄弟作战，你忍心和他们自相残杀吗？”

“如果事情就是这样，我们谁都没有办法，”克里斯答道，“告诉他们见到我时不用留情，我也不会手软。”

“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！你在告诉我你会杀了你的弟弟是吗？”梅西斥道。

“战场上刀剑无眼，如果我死在马代奥或者任何兄弟手下，我也不会责怪任何人。一旦开打，我们都要拼尽全力，不然战争就变成儿戏，我们对国家的忠诚和责任也成了儿戏。”

“你对皇马没有责任、你不需要对它负责！你流着一半巴萨皇室的血、你身上有拉玛西亚血统，你怎么能只站在皇马一边？只要收到命令、你就会向巴萨进攻、侵占你所属于的另一个国家吗？”

“我不能对两个国家效忠，”克里斯摇着头，痛苦不堪，“我不想和您作对，但在这件事上我只有皇马这一个立场。”

“和我回巴萨不就解决这个难题了？我不会让你攻打皇马，你不用变成我的敌人。”

克里斯只是摇头，“我不能和您回去。”

梅西的目光从桌子上一直望到墙壁，再看上克里斯脸上时，眼中的怒意越来越多。

“这就是你的决定？你宁愿和我作对、和兄弟们相残，也要回到利用你、背弃你的皇马？”

“我只能这样做，”克里斯答道，“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。我也想去巴萨，想和您在一起，但巴萨不是我归属的地方，我的身份就是皇马人，为他们打仗也好，送死也好，都是我的生活。”

梅西被他气得不知该说什么，克里斯犹豫一下，咬着牙说道：

“如果去巴萨，如果在您身边，我可能就不再是自己了。不在您身边时，我什么都不怕，也什么都不在乎，但和您在一起，您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我，就像我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，我不能过着这样的生活。我不是在说我想远离您，我爱您，但我不能长时间呆在您身边，那会改变我。”

这一次梅西没答话。

“我不想离开您，如果是十岁那年在巴萨见到您后留下来，我会永远是巴萨人，我巴不得在您身边生活，”克里斯笑了，笑容哀伤，带着孩童的向往，“和母亲在一起是我小时候唯一的梦想，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和您团聚，在发现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之后我才开始期盼穿上白袍，为皇马作战。或许人都要有个归属的地方，我没能从小就成为巴萨人，今天就只能作为皇马人为马德里奋战，直到死去。这样的决定可能没价值也没有意义，说不定还会带来很多痛苦，但我的决定就是这样……这是我必须坚持的东西，我已经决定了。”

克里斯望着母亲。梅西对他的话十分恼火，但克里斯心意已定，梅西在感到无奈之余，甚至也有一分苦涩的骄傲。虽然儿子选了不同的方向，但梅西无法不为有这样的孩子自豪。地位、权势、安逸、金钱、优渥的生活，甚至是童年起就一直渴望的母亲的陪伴，他割舍掉所有对他有利的东西，选择养育他的、他为之战斗的国家。

“你的选择把我的心彻底打碎了，”梅西苦笑，“我不认同你的决定，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，但我为你骄傲。”

房间里的气氛消沉下来。克里斯还在担心母亲会阻止他回皇马，听到他这样说，终于放下心来。

“你出生的第二天我把你送走，没想到过了二十一年，还是要看着你离开，”梅西叹道，克里斯想要说什么，梅西打断他，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说道：“带着那件斗篷，三五年都碰不上那么好的毛皮了，我知道里面有巴萨的颜色，但内里可以拆下来，回去之后你让人重新给你缝好，”梅西拉开门，让人取来剪刀，亲自把红蓝色的内里贴边剪下来。

“真的不跟我走？”梅西拿起剪刀对准斗篷的红蓝里衬时问，他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看克里斯，忽然间克里斯想要推翻自己刚刚说的一切，他不回皇马，他要和母亲一起离开。

但开口时，克里斯只是低着头。

“我很抱歉，又要离开您。”

剪刀扎进斗篷，梅西挑开内里的边缘，开始剪掉红蓝色里衬。

“就像你说的，这些事我们谁也没有办法。我不能强迫你选择你不想要的。”半晌后梅西说。

“其实我也很想留下，我犹豫了五个月，到今天才下定决心。”

“我不想让你走，但你已经决定了……你想什么时候出发？”

“尽快吧。”克里斯答道。走得越晚，他就越舍不得离开。

“吃过晚饭再走，”梅西替他决定了，“下一次再和你一张桌子吃饭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”

“您别这样说，”克里斯在梅西身边坐下，“我也很惦记您，但就像上次在巴塞罗那您说的，以后还是有机会见面，等到您再来边境……”

“上次叮嘱你别受伤，你也没做到，这次总能听话了吧？”

克里斯笑了，尽管知道不可能，也还是要答应母亲。

晚饭后梅西为他收拾好东西，让人牵来一匹马。他遣散旁人，独自将克里斯送到营地门口。